原标题：沙苑榅桲为佳果
沙苑在陕西大荔县南，渭洛之间，东西长约八十里，南北宽约三十里，西周秦汉时期洇波浩渺植被茂盛，适合放牧。西魏大统三年，宇文泰大败高欢于此；唐在此置牧马监；明中期后有一部分逐渐变成沙漠。现在的沙苑地旷田平，阡陌成行，槐香枣青，黄花如茵，花生丰产，农田果园与沙漠并存。
唐宋时这里水草丰美，什幺都有，反映在唐诗里，是谁栽沙苑千株柳；沙苑春生有去鸿；不数沙苑千群羊；沙苑铺金团蹇兔，晴云飞箭落鸣雕；沙苑无云鹤自飞；秋深沙苑多蒺藜；沙苑菽尽雪霜多；沙苑烟晴苜蓿肥；红杏啼莺沙苑邃；马闲沙苑暗蒲萄；草丰沙苑早回春……
这里有千株柳树、万亩苜蓿、成片蒺藜，有红杏、葡萄、大豆，有鸿、鸥、鹤、雕，有兔子，有名马。还有大片水域，王昌龄《沙苑南渡头》诗，写的仿佛是一片水乡泽国：“秋雾连云白，归心浦溆悬。津人空守缆，村馆复临川。篷隔苍茫雨，波连演漾田。孤舟未得济，入梦在何年。”看诗中的意境，水面很大，有渡头有船夫。
写沙苑的诗非常多，凡是我们熟悉的名诗人都写过，有写在沙苑围猎的，有写在沙苑踏春的，有写在沙苑看风景的，有打那儿路过的，有在那里戍边的……杜甫有一首《留花门》，光题注就可以讲清楚了：“甘州东北千馀里，有居延海。又北三百里，有花门山堡。又东北千里，至回纥牙帐。肃宗还西京，叶护辞归，奏曰：‘回纥战兵留在沙苑，今归灵夏取马，更为陛下收范阳馀孽。’”诗末有两句“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
写得最多的是沙苑的马。这是传说汉武帝从大宛国弄来的天马最早就是放养在这里。杜甫《沙苑行》比前一首更有气势：“君不见左辅白沙如白水，缭以周墙百余里。龙媒昔是渥洼生，汗血今称献于此。苑中騋牝三千匹，丰草青青寒不死。”诗很长，只录前面一段。龙媒是古书上说的天马，汗血是贰师城外的汗血宝马。沙苑养的马不是龙媒就是汗血，也只有沙苑这个又有水草又有沙地又有树林的地方才能作为皇家军马场。
梅尧臣有《得沙苑榅桲戏酬》诗，也说天马留在此地：“蒺藜已枯天马归，嫩蜡笼黄霜冒干。不比江南楂柚酸，橐驼载与吴人看。”沙苑除了有天马，还有蒺藜、葡萄和榅桲——榅桲也是时候出场了。
唐诗写沙苑天马再多，也没有提到榅桲，一入宋朝，榅桲就香喷喷地出现在诗文中了。文同有《彦思惠榅桲因谢》诗：“秦中物专美，榅桲为嘉果。南枝种府署，高树立婀娜。秋来放新实，照日垂万颗……兹焉遂名产，沙苑忽幺幺。”
好像一夜之间，榅桲就生长了出来，结了金黄的果子，被商人从沙苑贩到京城去。《东京梦华录》写京城街市上有诸多果子：“又有托小盘卖干果子，乃旋炒银杏、栗子、河北鹅梨……桃圈、核桃、肉牙枣、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河阴石榴、河阳查子、沙苑榅桲……”感觉所有的榅桲都来自沙苑，就好像如今的大闸蟹都是阳澄湖的。书里还写“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市人争饮，至午未间，家家无酒，拽下望子。是时螯蟹新出，石榴、榅桲、梨、枣、栗、孛萄，弄色枨桔，皆新上市。”
榅桲，蔷薇科榅桲属，此属单此一种，原产中亚细亚，非沙苑土生。我怀疑这又是张骞先生的功劳，不是说榅桲图片一定是由他带回，而是经他凿通西域后，胡天汉地有了交流，也许不知哪一年某个胡人带了榅桲上路，在这里饮马歇息，吃剩了果核留在这里，遂成一方特产。
榅桲这个名字不是宋朝才有，最早出现任昉（南朝·梁）着的《述异记》中：“江淮南人至北，见榅桲，以为楂。”多正常啊，这时候榅桲才刚从中亚细亚落户我中原大地吧，就连榅桲这个名字，也是音译。它在中国南方的广东，还有一个名字，叫榵梜。榅桲拉丁名Cydonia oblonga. 如果把这一北（榅桲）一南（榵梜）两个名字连起来读，就是榅桲榵梜，这不就是oblonga的谐音吗？分拆开来，oblo是榅桲，longa就是榵梜。沙苑的榅桲从中亚而来，广东的榵梜可能从印度传至，以至一物二名，各有各的称号。
沙苑如今不出产榅桲了，新疆有大片榅桲果园，乌鲁木齐的街上卖手抓羊肉饭，上面就有切开的榅桲，和饭一起煮熟，金黄色，香喷喷，为手抓饭增添不少卖点。
现在我们熟悉榅桲，是从梁实秋的《雅舍谈吃》里得来的印象：“我有一位亲戚，属汉军旗，又穷又馋。一日傍晚，大风雪，老头子缩头缩脑偎着小煤炉子取暖。他的儿子下班回家，顺路市得四只鸭梨，以一只奉其父。父得梨，大喜，当即啃了半只，随后就披衣戴帽，拿着一只小碗，冲出门外，在风雪交加中不见了人影。他的儿子只听得大门哐啷一声响，追已无及。越一小时，老头子托着小碗回来了，原来他是要吃榅桲拌梨丝!从前酒席，一上来就是四干、四鲜、四蜜饯，榅桲、鸭梨是现成的，饭后一盘榅桲拌梨丝别有风味（没有鸭梨的时候白菜心也能代替）。这老头子吃剩半个梨，突然想起此味，乃不惜于风雪之中奔走一小时。”
除了梁实秋写过榅桲拌梨丝，和梁实秋一起在美国登台合说过相声的老舍也写过，这是在《四世同堂》里了，北平城日占已久，杀人如麻，冠晓荷的妾桐芳也没了，他从平则门出城去寻尸，他听说城里冻死的饿死的都被巡警用卡车装了扔在这城门外。在乱坟岗遇上叫花子一般的钱先生，钱先生指着薄坟头让他看，这是桐芳的、这是小文夫妇的，这是祁天佑的……钱先生放过了他，他逃命似的回到城里，只想着要吃点好的安抚一下受惊的身体：“在西四牌楼，他教车子停住，到干果店里买了两罐儿榅桲，一些焙杏仁儿。他须回家烫一壶竹叶青，清淡的用榅桲汤儿拌一点大白菜心，嚼几个杏仁，赶一赶寒。”
《老饕漫笔》的作者赵珩也写过这个北京名菜：“下面一道是‘榅桲菜心’，榅桲是一种单核儿的山楂，但是比山楂个头儿小得多，也精致得多，口感略硬一些。榅桲算是一种蜜饯，用它拌白菜心非常爽口，可以解年夜饭的大油大腻。”
这几位说的榅桲都是形如山楂而小，我就非常奇怪。山楂是蔷薇科山楂属，和榅桲相去甚远，谁要是见过榅桲的花和山楂的花，就不会说榅桲是一种山楂了。榅桲的花是浅粉色，花大如木瓜；山楂的花白色，小小的，如李花。
老几位说榅桲比山楂个头儿小，大的山楂不过乒乓球大小，小的就如同樱桃了，并且榅桲果黄，山楂实红，实在没有一点点相似的地方。唯一相似的地方是发音。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里不作榅桲，写成温朴：“温朴形如樱桃而坚实，以蜜渍之，既酸且甜，颇能下酒。”他说温朴形如樱桃，这和赵珩说的“比山楂个头儿小”是对得上的，温朴就是后来的榅桲。温朴是怎幺变成榅桲的呢，这可以从一本名叫《几暇格物编》的书中找到答案。这本书的作者是玄烨。是的，就是康熙皇帝玄烨。
书里有关榅桲的内容是这样写的：“而关西有楸子，有榅桲（满洲呼山楂曰榅桲，与陕西同音。查梅尧臣有‘得沙苑榅桲诗’，《政和本草》附载榅桲于柰内，是宋时已有此称。其始或从陕西流名关外，或从关外通音陕西，俱未可定），亦皆柰类。”这位皇帝精力充沛爱好广泛，什幺都喜欢研究一番，还把他的研究成果写成了书。虽然他把榅桲认作是一种苹果（柰），但也解释了榅桲就是山楂的满语发音。
比康熙略晚的乾隆朝军机大臣阿桂着有《钦定满洲源流考》，里面讲得更清楚：“温普，国语译汉音，书之山中果也，形似楂，味蚨酢，或借榅桲字书之。考《花木记》以榅桲为梨别种，则徒取音近，固不相类耳。”他把榅桲当成一种梨，跟康熙把榅桲当成苹果一样是误解了，但也清清楚楚说是“借榅桲字书之。徒取音近，固不相类”。
他还写了首诗，句后附有注释：“山果还将山蜜浸，大于北地小于南（关内山楂大如弹丸，制之可供肴核。关外如热河一带之山楂小不及半，亦不中食，盛京所产温普，大小介乎二者之间，蜜渍之可以致远）。实成露结而霜降，味合梅酸与蔗甘。”用蜜浸的温普又酸又甜，综合了梅子和甘蔗。大佳。
一旦搞清楚原由，就知道真相其实很简单。满语山楂的发音是“温普”或“温朴”，有人借古书上一个现成的果子名字为它取了名，然后一直误会到如今，以为清代以后在北京街市上出现的蜜饯温普（温朴）就是古人说的沙苑榅桲。也就是说，梁实秋老舍他们说的榅桲根本就是一种小个的山楂，用来拌梨丝菜心的是蜜饯温普的糖浆，再加几粒小如樱桃的山里红点缀，红红白白，清心爽口。
榅桲到底像什幺呢？当然它不像山楂，它其实长得像苹果，闻着也像苹果，吃上去像木瓜和苹果的复合味道。明人陆容在《菽园杂记》里对榲桲的描述才是准确的：“陕西有木，实名榅桲，肉色像桃，上下平正如柿，其气甚香，其味酸涩，以蜜制之，岁为进贡。”明朝人对西洋苹果还不熟，如果他见过一个国光或元帅苹果，他就会说榅桲似苹果。它真的颇像现在的苹果，它在西方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金苹果。
只要是对西方历史和神话传说有一点点了解的人都知道金苹果的故事：金苹果最早出现在宙斯和赫拉的婚礼上。大地女神盖亚从西海岸带回一棵枝叶茂盛的树给天神和天后当结婚礼物，树上结满了金苹果。看守这棵树的除了夜神的四个女儿，还有一条长了一百个头的巨龙。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在泉水女神的指引下制服了的河神，在路上释放了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指点他来到盖亚的孩子阿特拉斯背负青天的地方。赫拉克勒斯提出接替他背负青天，请阿特拉斯去取金苹果。阿特拉斯杀死巨龙，骗过仙女，取得了金苹果。但再不愿意扛起天空。赫拉克勒斯用一招偷天换日之计让阿特拉斯过接过青天，拣起金苹果走了。
下一次金苹果再次出场还是在一个婚礼上，这次是人类英雄帕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婚礼，众神均受邀，唯独忘了女神厄里斯。厄里斯怀恨在心，在婚礼把一个金苹果高高举起，说是献给最美的女神。她这一条“一桃杀三士”之计十分管用，女神中地位最高、最美丽的三位女神赫拉、雅典娜、阿芙罗狄忒为了这个金苹果争执不下，宙斯便让熊孩子牧羊人帕里斯（他是真的熊孩子，他被父王母后抛弃，一只熊养大了他）做裁判。帕里斯无视赫拉许诺的权力、不要雅典娜赐与的智慧，选择了阿芙罗狄忒送给他的美人——斯巴达王后海伦，从而引发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
这个故事波澜壮阔，人和神的世界彼此交织，纠结在一起不死不休地缠斗住整个西方文明的宗教和历史，金苹果在西方世界家喻户晓，他们很是喜欢这个香气扑鼻的金黄色果子，有名有姓的古典画家都画过金苹果，或神话或静物。到了近年，西班牙人还拍了一部两个小时的纪录片，内容只是一个画家在画一棵金苹果树。
我读过一首美国诗人莉莉·彼得的诗，《留在门口的便条》：在那边的榅桲树下／他会看见我站立的身影／头上插着紫罗兰／茉莉花握在手中／为了最后瞧一眼／这亲爱的土地／为了最后亲一下／那拂面的微风／看浮云从头顶掠过／优雅而从容
榅桲花粉红或白色，春天的时候，开一树的粉白色花，是很美丽的景象。如果一个恋爱中的青年，看见心爱的姑娘站在一棵榅桲树下，春风拂过树叶和花，枝杪上的花因枝条长而柔软一起随风微颤，粉色的花和着风和着阳光，亲吻着树下站着恋人，那幅美丽的画面，一定会让远处驻足凝望的少年铭刻心底，永生不忘。
要是没见过榅桲花，不要紧，春天的时候去公园或植物园找找蔷薇科的木瓜树，要是能找到一棵，仰头看，那粉色的花与榅桲有几分相似。榅桲的花还要大一点、花瓣更柔软一点。木瓜又叫榠楂，便是任昉说的“江淮南人至北，见榅桲，以为楂”的楂，这里的楂不是山楂的楂，而是榠楂（木瓜）的楂，榅桲和木瓜从花到果都有几分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见过榅桲果子的古代人常把榅桲写成一种榠楂。比如李时珍说：“榅桲盖榠楂之类，生于北土者，故其形状功用皆相仿佛。榠楂生于吴越，故郑樵《通志》谓之‘蛮楂’，俗呼为木梨，则榠楂盖蛮楂之讹也。榠楂乃木瓜之大而黄色无重蒂者也；楂子乃木瓜之短小而味酢涩者也；榅桲则楂类之生于北土者也：三物与木瓜皆是一类各种，故其形状功用，不甚相远。”
唉，错矣。错矣。北宋时从沙苑运来的榅桲，到明朝时已经没有踪迹了吗？要是亲眼见过一个榅桲，怎幺会认为它是一种木瓜呢？它颜色金黄、外皮有茸毛、果形凹凸不平，和木瓜都有一定的距离；至于香味，更是相差甚远，甚远。榅桲之香，比苹果更甚。手握一只榅桲轻嗅，可以闻到浓烈的苹果香味，怪不得宋朝人也用它来做闻果：榠楂新熟压枝香（曾极）；香清沈水煮榠楂（廖行之）。他们说的榠楂一定是榅桲，木瓜是没这样芬芳浓郁的果香味的。
我们现在对榅桲已经很陌生了，原产中亚的果子在欧洲栽培后又移植到了美国。他们也喜欢榅桲，用来作为闻香果辟味增香，放在衣橱里、或冰箱里。也用来制作果酱和果汁；用来酿酒，许多甜与不甜的白葡萄酒都有榅桲的香味，干白酒里是新鲜榅桲的水果香，甜白酒里是榅桲果酱的甜烂香。所以莉莉·彼得会把她家门口的榅桲树写进诗里。要很喜欢很喜欢一种花，才会为它写诗写歌。想想希腊神话，他们是有多喜欢榅桲呀。
西式烹调日常用榅桲，和苹果用法一样，削皮去核切片加肉桂粉煮，搭配烤肉和牛排；切碎加糖熬成浓汁，浇在早餐薄饼上。我国新疆的做法最是简单易学，要幺切成大块和羊肉一起加米煮成手抓羊肉饭，要幺跟烤羊肉串一起直接搁火上烤，烤时不去皮，只挖去内核，内填冰糖。冰糖榅桲烤后芳香四溢，便是极简单的糖水煮榅桲，在煮的时候也是香盈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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