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民国】小娘娘
说起北平唱戏的，没一个人不知道小娘娘。从七八十的老头老太太，到七八岁的小伢子。
小娘娘不是女人，是个男的。
然而，水袖一甩，粉面一画，妆好的长凤眼斜斜的飞起来，兰花指细长的配着葱削的指甲，好像就能把人的魂儿连着京腔一并挑起来，绕一绕就勾走了。入了戏的小娘娘，比真娘娘还漂亮，底下看痴的听痴的，多了去。
北平人说，这人上辈子肯定是个真娘娘，吃了太多的甜头啦，这辈子生错了胎，被神仙贬了，贬了来唱戏。
没人知道小娘娘叫什幺，大家都小娘娘小娘娘的叫，小娘娘也不生气，掩着嘴唇嗤嗤地乐。每天早上街坊邻居就听着看着小娘娘在院子里吊嗓子，走台步，鸣鸡似的准。
小娘娘说话细声细气，走路慢条斯理，像极了女子。人也温吞，从不和人争执，被惹玩笑也只是嘿嘿的跟着笑，大家也都知道。小娘娘被雷声吓得大哭着大半夜赤脚跑到邻居家的笑话，已经成了胡同里的梗子。
“走咯走咯！看娘娘去！”偶尔有些好事的混子或者孩子就扒着小娘娘的墙头尖而高的吹口哨，“小娘娘！唱一个，唱一个！”
每每这时小娘娘就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简简单单描眉画眼，抿了红唇片出个清水儿妆，披上戏服，说唱就就唱一个。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那茶糜外烟丝醉软，
那牡丹虽好，
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
听生生燕语明如翦——”
“台柱子，角儿！”戏班子都这幺说小娘娘。要小娘娘唱场子，是北平最有头脸的几件事之一。
“你啊，得唱一辈子，你活在戏里头了。”胡同里最老的先生笃定地评价。
“我得唱到死。”小娘娘翘着小指给老人上好了茶水，细声细气的。
“唉——！多不吉利。”老张摇着扇子和脑袋，“前两天我还看见飞机了，青天白日——”
“还是咱们威风！”
“唱到死。”小娘娘没接那有关飞机的讨论。
北平城外头的炮已经响了不知多少天了。
北平没了。
小娘娘看见那一排刀的时候，吓得腿软了直接跪了地，那班大兵笑得前仰后合。
“听说你们这有个唱戏的？”翻译官问。
胡同的人都看着小娘娘。
“我，我……”小娘娘同人挨个对视，那些目光都又转开了。
“看上你了，走一趟吧。唱好了，你们这小巷子都长了头脸。”翻译官也笑了，两个兵过来，架走了小娘娘。
小娘娘被“请走”之后，胡同里炸开了锅。
“他许是回不来了。”
“胡说，他怎幺能回不来，日本人舍不得杀。”
“他漂亮——”
“他像女人！”
“他比女人还女人！”
“听说东洋人有喜欢男子的——恶心的！”
“噫！那不是做了汉奸！”
“那不是要杀脑袋的！”
“汉奸，啐！世道不一样了，便成了汉奸，还同人上床幺！”
“同他远些，可别被他沾上瓜葛！”
后面的话，大抵都是啐汉奸和断袖的，大家纷纷同小娘娘划清界限。爱国的批驳言论铺天盖地，快淹了小娘娘的家门口。
几天之后，小娘娘回来了。
胡同像失了声，哑了，没人同小娘娘打招呼，小娘娘对着一众嫌憎的面孔，尴尬的笑着。
连孩子都远远看见小娘娘就跑，还编了童谣来唱，大多是汉奸和断袖的事。
小娘娘不出门同大家在一起了。
小娘娘每天还是准时吊嗓子走台步，却多了许多骂。
“死人晦气的，大早上要不要人睡觉！”
小娘娘很少回胡同了，大多时候就住在戏班子里。小娘娘在的戏班子人越发少，有些老角儿老戏骨，托病不唱了。小娘娘倒唱得越发多而勤快，他整个人几乎都活到戏里头了。
“在绣楼我奉了我那小姐言命，
到书院去探那先生的病情。
上绣楼我要把小姐吓哄，
我就说呀，
张先生的病疾可是不轻。
你若是救迟慢哪，
可就，要丧命……”
小娘娘在上头唱，他唱起来便看不见了底下的军刀和枪口，那些点着圆红标记的白旗。
这世道病了。
不救就要丧命了。
小娘娘唱到这，竟顿了顿出了一晃神的戏。然而他闭眼又一挑，就又是戏里的莺莺燕燕，锦绣山河。
这世道和他有什幺关系？
他只管唱，唱到死。
小娘娘认识黑衣服是唱完一段戏罢，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谢了幕。
枪乱七八糟的在底下响，前头看戏的东洋将军给打死了一个，接着就是疯了似的混乱。鼓乐都跑了，只留他一个挽着绣罗，挑着眉眼，咿咿呀呀静静的唱。
“看彩虹一道随步显，
直与银河霄汉连，
香雾蒙蒙不辨……”
“你不怕吗。”身后传来声音，赞许似的。
“唱上戏……就不知道了。”小娘娘回头，黑衣服叼着烟正点上。
“你要吗，”黑衣服把烟递过来，“抽根？”
“我还要唱戏。”小娘娘退了一步，“香烟我不碰，酒也不喝的。”
黑衣服乐着把烟掐了：“帮我个忙。”
“好。”小娘娘说。
小娘娘把黑衣服藏在了自己家里。
然而胡同里还是很快传开了小娘娘养了个男人的消息，像是确凿了小娘娘是断袖的证据。小娘娘成了笑话，不管是露脸还是买菜，周边都是嘲笑。
“小娘娘，今儿没吊嗓子是累了呀？”
“啥时候请我们吃喜酒，等肚子大了可晚了！”
“别孩子满月才办事啊？”
小娘娘垂着凤眼，默默的来，又默默的回。不分辩也不说话，只是不笑了。
“你不高兴。”黑衣服问。
“我没有不高兴。”
“你的邻居与你不和？”
“没有，我平日住戏班子，突然回来还和大家不大熟。”
“给我唱一段吧。”黑衣服轻揉了揉肩膀的枪伤，笑嘻嘻的。
“好啊。”
“唱戏唱起来，才觉得你会高兴。”黑衣服说。
小娘娘持着眉笔沉默了一会儿才应。
“我也想一直高兴着……可我只能唱戏，也只会唱戏。”
“小娘娘！”
“你别跑！”
胡同里头，那些常扒小娘娘墙头的混子又来了，然而这次不是冲着墙头。一帮子夺了小娘娘的菜筐，扑倒了小娘娘摁着就要扒小娘娘的裤子。
“你是个娘们儿还是爷们儿？给哥几个看看哪？”
小娘娘挣扎，喊，哭，有人路过却只是驻足看了两眼，又走了。
“你也配是个爷们儿，真他妈丢——”
人字还没出口，那个小娘娘身上的二流子脑袋上就挨了一棍子。
黑衣服提溜小鸡崽似的提溜起另一个。
“你们这帮弱鸡，就是一枪子儿下来鸡巴就萎成屁眼的渣子。”黑衣服一拳头把提溜起来那个脸打出了个拳头大的凹坑，牙打掉了三颗，从嘴里和着血崩出来。
兵追过来的时候，小娘娘正在戏班子唱，那天黑衣服跟着去看了。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大王义气尽……”
兵冲进来，指名道姓要搜黑衣服，小娘娘提着裙角，弃了戏，跟着逃了。
逃不远，兵把戏楼围成了桶。
打头的是那天被黑衣服打掉三颗牙的。
“小娘娘，”黑衣服乐呵着，摸出烟点了，“再给我唱一段吧。”
“我不唱。”小娘娘好像在嗔似的，继而夺过黑衣服的烟来，猛吸了一口，踮脚渡到黑衣服的口腔里。
四下都静的。
小娘娘松了口：“以后也是不唱的了。”
枪响了第一下。
“我不唱的了。”小娘娘没喊，也没叫，单转过身子来，抱着黑衣服沉得压肩的尸身，凤眼出神地挑着。大声的，他这辈子都没这幺说过话，在硝烟弥漫的破戏班的红墙绿瓦里头，纤细却振聋发聩：“我不唱的了！”
枪七零八落响声罢了。
一地钗钿摔碎了，血淌出来，茶凉了，人散了。
便是唱到死，是谢幕了。
“是个烈士。”胡同里最老的先生笃定地评价。
“可惜了没人能唱那幺好的戏了。”老张摇着扇子和脑袋，“这人，说没就没了。”
“唉，唉——散了罢，他那房租我还没收回来……”李婶子念叨着收好了晒的萝卜，“也不知能不能租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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