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博物院：法国进士桑志华的“东方奇观”

作者：徐凤文刊于：《新领军者》城记专栏

20世纪30年代，北疆博物院南楼图书室。

　　每次在马场道附近漫步的时候，总想到这里看一看。

　　这里现在属于天津外国语大学。有时，在门口会遇到一些打扮时髦的外院女生；偶尔，会碰到不知哪里来的剧组在邻近马场道的主楼前拍电影。在那些来来往往的影像后面，我相信一定还有许多不为外人知晓的故事，或者失散了，或者碎片了，除非当事人站在这里，对你轻声地讲诉。

　　这所学校的身世略有些复杂，按照倒叙的编年顺序，其前身依次为天津外国语学院（1970—2010年）、河北大学（1960—1970年）、天津师范大学（1958—1960年）、天津师范学院（1952—1958年）、津沽大学（1948—1951年）、天津工商学院（1933—1948年）、天津工商大学（1921—1933年）。

　　而我要看的，是主楼后面那座平面呈“工”字形的三层老洋楼，楼角总是爬满了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的青藤，这是北疆博物院生前栖身的地方。每当夜幕降临，这里看上去犹如一个演绎东方奇观的法式剧场。

　　一

　　工商学院的博物馆星期天下午对公众开放，但我从来也没有看到那里的人超过十二个。大厅里比教堂更为安静。身穿黑色长袍的神父馆长在展品周围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并不时地停下来对参观者轻声地解释着。

　　——《租界生活：一个英国人在天津的童年》

　　这是一个出生在天津的英国人布莱恩-鲍尔对北疆博物院的童年记忆，时间为上世纪30年代。鲍尔的回忆稍有些偏差，当时开放时间为每周三、六、日，门票一元。而从1939年1月1日起，参观时间改为每周二、四、六、日下午，票价成人三角，儿童二角，学生及团体免费。

　　几十年后，绕着老楼走一圈，你会看到“北疆博物院”的铭牌。昔日，这里挂着的是“MUSEE HOANGHO PAIHO”的法文铭牌，现在属于天津自然博物馆，古生物部在此办公。因为正门长期不开（工作人员只从侧门进出），又因为这些年传说“闹鬼”（被列为本地十大灵异事件之一），知道这座老楼的人不少，但能够有机会走进这座老楼的人少之又少。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这座曾经享誉世界的北疆博物院就不再对公众开放了。

　　而这个“东方奇观”的创造者，一名法国天主教耶稣会神甫，整整一百年前，从遥远的法国来到了天津。

　　桑志华（1876～1952），原名保罗-埃米尔-黎桑 (Paul Emile Licent) ，来华后取名“桑志华”。1914年3月25日，桑志华经西伯利亚抵达天津，挂名法国天主教耶稣会献县传教区，在该教区天津崇德堂（今营口道24号，承德道17号）工作。

桑志华在北疆博物院

　　从明末清初的利玛窦、汤若望等传教士开始，法国耶稣会即与中国的科学发现事业有着密切的关系：1869年，法国神甫阿尔芒-戴维在四川发现了大熊猫；同时期，法国耶稣会士韩伯禄在长江流域采集大量动植物标本，建立了近代中国第一座博物馆——徐家汇自然博物院（即今上海自然博物馆的前身）。

　　这些发现激发了桑志华对东方的强烈兴趣，取得博士学位之后，桑志华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中国。在写给献县天主堂耶稣会的报告中，桑志华阐述自己的考察目的：“当时中国和中国北方，尤其是这一地区深远地区——黄河流域、蒙古腹地、西藏附近，不论从科学还是从经济学角度上看，对它的地质和动植物区系人们还一无所知，许多有待发现的宝藏仍留在那里。”

　　从1914年到1938年，作为第一个在中国组织大规模野外发掘的科学家，桑志华以天津为大本营，以各地天主堂为工作站，对中国北方腹地进行了长达25年、行程5万公里的野外发掘和科学考察，途经300多个中国北方的县境，采集了无数的动植物、昆虫、矿物标本及人类学、民俗学等藏品，撰写了大量有关博物院及科学研究的著述，取得了一系列震惊国内外学术界的重大发现。

　　桑志华的“科学旅行”以徒步为主，偶尔与沙漠商队同行，随身携带猎枪、观测仪器（罗盘、测斜仪、海拔仪）和地质锤、网具、毒瓶等采集工具，随时采集标本，随时记录行程、采集情况并绘制地图。至今，北疆博物院的库房里依然保存着桑志华使用过的昆虫采集网、采样瓶、野外考察用的三条腿的小桌子等考察工具，以及大量考察时绘制的地图资料。

　　每次出行，桑志华都要带上自制的三色旗，上面有“法国进士”、“中国农林谘议”及一个大大的“桑”字。所谓“法国进士”，乃对应其博士学位；而“中国农林谘议”一职，是1917年桑志华拜访北洋政府农林部时随便讨取的一个虚衔。想想这些骡马车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穿行在中国北方偏僻的乡村土路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或惊心动魄或啼笑皆非的故事。可惜，对于桑志华“科学旅行”的具体细节，今人知之甚少，大多无从说起。

　　据说桑志华采集的标本累计起来可达10米之高。由于当时交通工具落后，他雇用了7辆5套牲口的大车和18匹骡子及骆驼进行运输。最初，这些标本存放在天津崇德堂内，因标本堆积太多，这所二层带地下室的小楼已经无法存放，桑志华遂向教会提出了建立博物馆的要求。

桑志华考察时用的“桑家军”三色旗

桑志华在北疆博物院工作时用过的英文打字机

　　二

　　“北疆博物院可算是在天津唯一的值得赞评的博物馆了。她的特色，就是该院法国教士桑志华历年在华北搜求的成绩，尤其是有史前人类的石器和河套以南榆林以北的老石器搜罗最富，足以傲视首屈一指的北京地质调查所了。凡是要看中国已知最古的石器，不可不到北疆博物院一饱眼福。”

　　1928年，南开大学的沈士骏教授在参观北疆博物院之后，感慨颇深：“北疆博物院只有一个主任（院长），一个助手和一个修理工人，一个杂役，依比率比我们南开人少，但他们的标本是无法估价的。完全由外边采集，除旅费外不妄费一钱。”

　　1928年之前的几年，正是北疆博物院建设的高峰期。而桑志华与北疆博物院的故事，大多与春天有关。

　　1922年的春天，与天津工商大学兴建同时，北疆博物馆第一座建筑（北楼）动工兴建；1925年春天，北疆博物院三层陈列室落成。1925年5月5日下午，北疆博物院举行正式开馆仪式。桑志华将其命名为“Musée Hoangho Paiho”, 意即黄河、白河博物馆（当时的海河称为白河），中文名为北疆博物院。

　　1923年5月，北疆博物院北楼建成那一年春天，桑志华请具有世界声誉的德日进前来天津，与其一起进行考察事业。德日进（1881-1955）是法国杰出的哲学家、神学家和地质古生物学家。1923-1929年期间，德日进与桑志华先后对中国北方进行了广泛考察，发现了中国第一个古人类化石“河套人”，并参与了北疆博物院的研究工作。此后，德日进长期在中国考察，参与了周口店“北京人”等发掘工作，被誉为中国古脊椎动物学的奠基者和领路人。

　　1927年4月19日，法国领事在工商学院大厅将法兰西共和国铁十字骑士勋章授予北疆博物院院长桑志华。此时，距离桑志华来天津的那个春天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距北疆博物院正式开馆也已经过了两个春秋。

　　两年之后，1929年，北疆再次扩建，建成两层的南楼，南北两座建筑以廊道相连，使整座建筑外形呈“工”字形格局。此外，在楼后的空地上，桑志华还开辟了一个“植物引种试验园”，用整整十年时间种植了500余种野生植物。

　　以桑志华授勋和德日进担任北疆博物院副院长为标志，到上世纪30年代，北疆博物院已成为具有世界声誉的一流博物馆。瑞典国王太子、英国公主均曾来北疆博物院参观，各国驻华公使更是这里的常客，也引起了被誉为超级古生物迷的日本裕仁天皇及皇室成员的特别关注。

1923年，北疆博物院外景

　　上世纪30年代日本侵华前后，日本皇室成员多次与北疆博物院进行互访交流：1930年，日本皇宫大学邀请桑志华赴日演讲；1932年，日本天皇指示陆军本部参谋长致信桑志华，表示愿意出版北疆博物院的所有着作；1934年11月5日，天皇的妹妹Kuni及其丈夫Otani（日本僧人的最高领袖）前来北疆参观；1938年，日本亲王Yama参观北疆博物院；1938年9月，接替桑志华担任北疆博物院院长的罗学宾与德日进、汤道平一起，还专程去日本做了一个月的访问学者。

　　此后北疆博物院的故事，按照天津、北平、法国三条线索，依次曲折演绎：1938年，桑志华被召回国；一年后，耶稣会决定把北疆博物院的部分藏品迁到北平，建立私立北平地质生物研究所；1946年，罗学宾和德日进奉命归国，将北平的北疆博物院标本委托古生物学家裴文中代为管理，后由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收藏。而在天津，从1940年到1951年，北疆博物院由耶稣会神甫负责看守，1951年9月由政府实行接收。1952年7月，天津市文化局成立天津人民科学馆筹备委员会，1957年更名为天津自然博物馆。最新的消息是，天津自然博物馆将在北疆百年庆典之际，将沉寂半个多世纪的北疆博物院老楼重新对公众开放。

　　虽然神秘莫测，虽然不为外人所知，但却得以幸存，这是属于博物馆的命运。与其他文化遗产的命运不同，这些从数千万年到数百年的物品连同这座老楼都被相对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宛如一个装满“东方奇观”的故事盒子。那些藏品、标本依然陈列在这座充满宗教、历史神秘感的空间里，那些泛黄的法文出版物，那些带着岁月烙印的打字机、印刷机依然在昏暗的光线中隐隐发光，让我想起了法国作家尤瑟纳尔《东方奇观》开篇的第一句话：“老画家王佛和他的弟子林在汉王国的通衢大道上浪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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