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两位父亲 [快讯]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两位父亲，平日照顾不周，文字也匆匆而就，但爱一直饱满。
按甲骨文字形来看，家是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的相亲相爱之人和他们所住的地方。
结婚后我有两个家。嫁鸡随鸡，先说婆家。只选说婆家里的父亲，平日里我称呼"爸"。
我爸迷上了网购。我们家说话都非常小心，千万不能说到需要什么，否则我爸听去了会立即下单。家里平均每天进一两单，快递小哥都知道那个老头儿，八十多岁，腿脚不利落，然而每每亲自下楼取件。有一次，正好被我和他儿子赶上了，他儿子立马变成老子的样子大发雷霆，说："为什么不让快递小哥送上楼？"我们都怕他下楼磕着碰着有闪失，这时我爸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小着声音说："快递小哥也不容易，要是每家都送上楼，那一天要爬多少楼梯。"我爸超好一老头儿，从没说过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不"字。我赶紧拉拉他儿子的衣角。他儿子软下话来说："爸，又买什么啦？"
我和他儿子特别发愁，我爸买的东西太多了，阳台上，床底下，窗台前，沙发后，堆得到处都是，多得成患，我爸做着时髦的月光族。他女儿跟我说，他们家也东西成灾，都是我爸买的。
基于我爸安全和我家空间问题，我们三番五次与我爸会谈，希望他不要再痴迷网购了，却毫无成效，最后他女儿对我女儿说："你能不能做做你朋友的工作啊，现在只能你出马了，我们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我女儿与我爸是铁杆朋友，她欣然接受任务，去找我爸，说："爷爷，您省着点钱，别什么都买，啊。"我爸说："我不是什么都买，我买的东西都是需要的。"我女儿有做指导员的天分，她拉着我爸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讲："我的英语老师，是极简主义者，他的家人也是。他们家很小，东西极少，物质上做减法，精神上做加法，生活简单高效……"
我爸听进去了，他无奈地说出了真话："我网购有瘾了。"
我女儿说："没关系，您放心，我帮您戒。"
我们都面面相觑，要知道凡一谈到"瘾"，那可都不是容易对付的。我女儿说："您把钱放我这儿，我每月给您两百零花钱。"我女儿她爸每月就给她两百零花钱。我爸不甘地看着我女儿。我女儿心软了，她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要是零花钱不够，您再跟我申请，啊。"
然后，我爸的经济大权就被我女儿收去了。
我们家消停了，快递小哥不再频频按门铃。
生活一下静下来，静得有点不适应，有点有问题，我们都发现我爸情绪有些低落。
我爸没有哪里不舒服，吃喝拉撒也没任何异常，就是没以往活泛。
我们一起分析，终于得出结论：白天，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爸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他的老家在上海，儿女以外的亲人都在那里，他从没跟我们提及难耐的孤独，不想我们为他分心，自己在面对；网购是他的寄托，快递小哥是他要等的人。分析清楚之后，他儿子对我女儿说："赶紧，取消限购，归还经济大权。"
我爸重新获得了经济大权，网购自由了，精气神也有了。
他恢复网购下的第一单是一本极简生活的书。
再说我的娘家，重点说娘家我的父亲，平日里我也称呼"爸"。
我爸，是个口是心非的老头儿。
我妈种花，种得满院子，满胡同。我爸说种那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穿。可是，我妈一拎水浇花，他就抢过水桶，嘴上还说："看你拎那点水。"浇一次需要近二十桶水，天热的时候，早晚各一次。也正因如此，那些花长得远近闻名。
我妈听戏，常年把着戏曲频道，我爸说比比划划，咿咿呀呀，不知说啥，听那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穿。可是，我妈听多久，他坐在旁边陪多久，从不调台，从不走开。
我妈写诗，写成手抄本那种。她不理佛不信教，不打麻将不玩牌，不张家长不李家短，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她变成了我上学时的样子，痴迷写作。我爸说点灯熬油的，写那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穿。可是，我妈用的笔，纸，都是我爸给买的，买的非常及时，从没断过，还买了笔袋和现代汉语词典。我一回家，他就对我这个出版人讲："你妈写了那么多诗，你看看能不能出成书。"我说："只能自费出，要花钱，三万。"我爸，一个从来衣兜里钱不过百的老头儿，说："多少万也得出啊，得鼓励她呀。"作为作家，我知道，其实我妈不需要鼓励，创作是生命的一种需求而已。但我答应我爸，给他夫人出书。
我爸吸烟有瘾，戒不掉，可是他从没在我妈面前吸过一口烟；我爸喜欢吃肉，我妈喜欢吃素，他就随着我妈吃得素淡，我们回家，他才叫苦，说把他吃得都要哭了；我爸干活不紧不慢，悠着，我妈恨活，一气干完，片刻不能闲，于是我爸就一直如我妈所愿地勤快着，他把一生都"赔"给了夫人。偶有一次，我爸说我妈太任性，干的活过力，他要离家出走。他儿子赶紧把他接去了，可是晚饭都没吃，他就要回去，说："你妈一个人更不好好吃饭了。"
我爸不爱出门不爱逛街。可是，我们说外出吃饭时，我爸立即带上我妈走在前头，点我妈爱吃的菜，还不停地给她夹；逛商店时，他总能提示我妈"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妈买足了，他什么都不买也足了；乘滚动电梯时，我看到我爸紧紧握住我妈的手……我的心里安安的，暖暖的，亮亮的，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从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安安的，暖暖的，亮亮的。
我是个阳光能照进心里的人，这感谢我爸，感谢我爸像大树一样爱我们,他的爱让我们形成了爱人和被爱的能力。这棵大树快乐而又宽容，从没吼过我们一声，他打造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小时候，每到假期，堂哥堂姐，表弟表妹，都抢着来我家度假，即便是纷纷长大了，仍创造机会聚过来。前年中秋，聚来了很多人，大家聊天喝酒到很晚，撤了桌收拾停当，我爸对我女儿说："把酒桌给姥爷支上，支在院子当中。"我女儿不解地问："姥爷，不是刚喝完吗？"我爸说："今日中秋，我要跟月亮喝两盅。"我女儿听了，说："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吧。"我爸喜酒，每餐必饮，但从不醉，那日他醉了，我们把他宠醉了。我们宠着他吸烟，宠着他喝酒，像宠孩子一样宠着。随他所愿。
次日，离家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爸，他变瘦了变小了，瘦小了的
父亲
，携着更加瘦小的
母亲
，站在寂寥的家门前，望着我们离去。我心酸了：我的父母需要我们了，像孩子需要大人一样。然而他们不能离开家门，我们不能回到家门。生活中的快乐幸福和无奈两难共存。
我爸去上班了，我们送出很远，要他下班给我们买好吃的回来，我爸说："哪有那么多好吃的。"下班时，我们接出很远，准准地接到我爸和好吃的。现在，我们和我爸换位了，买好吃的人变成了我们，送和迎的人变成了他。无论工作多繁忙，生活多奔波，我都记得我爸带着我妈时刻等着我们回家。每每打电话计划回去时，他都说"挺忙的，不要没事总往回跑"，可是放下电话，他就开始打扫庭院，敞开大门，迎候我们。我们回家的日子，他像孩子像过节一样高兴。
结婚后每到过节，有两个家的我，为不能身分两处而遗憾，这时我爸总是说："什么节不节的，今天不见明天见。"然后，他打电话盛情邀请我的另一位父亲一起过节。
两位父亲同在一个屋檐下，我喊了一声"爸"，他们同时应声，看向我。我是多么富有和幸福！还欲何求？
《说文》中："父，矩也，家长率教者。"
单瑛琪
2017.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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