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邵光亭：文人画的传统与价值追求 推荐
大家一般认为，唐朝的王摩诘（维）是文人画的开山之祖。但直到宋元之际，文人画理论才臻于成熟。文人画理念是推动“宋元之变”的内在动力，“文人画”传统与“工匠画”传统彼此互动，成为中国绘画史中的两大主流。
宋代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关键时期，王国维《宋代之金石学》中感慨道：“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有宋一代的绘画艺术也是中国艺术史上的重要议题。
明朝董其昌提出“南北宗论”，对宋、元绘画风格加以区别。宋代画院兴盛，占据画坛支配地位，而文人画则处于潜伏状态。及至元代，文人画方才成为中国绘画发展的主流。宋元之间的这一转变，堪称革命性的突变。从此，中国画走向了哲学表达的道路。之前的中国画，是用真实形象来再现自然，虽纯乎其技，在技巧方面登峰造极，却缺乏对物象的抽象概括。
宋代绘画包含了丰富的写实再现技法。在理论上，郭熙提出著名的“三远”说，一定程度上，也可被视为再现自然的理论。中国绘画的风格演变，宋元以后走向以意境、笔墨等为核心的方向。中国绘画中的笔墨，对于
画家
有特殊的意蕴。它所蕴含的阴阳、变易之道，与中国传统哲学融而为一，成为作家体味与表达宇宙认识的方式。
在中国人看来，绘画是一种传达人文观念的符号。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载了5世纪学者颜延之关于图载的论述：“颜光禄云：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好的绘画应该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张璪)。中国绘画的最高标准是“气韵生动”，笔墨是中国绘画最为本质的要义。中国画的气韵和神似，表达了艺术家对宇宙万物本质的体认。宋以后的绘画注重画面空间的布局和留白，尤其元代开始，表现物象的线条开始用书法用笔来实现，并在画面中题写诗句来表达诗情与画意，甚至抒发胸中逸气等，形成了传统中国画的品评标准。画家本人对于自然的个性理解与表现，不在于自然物象的似与不似，而是服务于气韵的表达，即所谓“以神写形”。
当然，所有的笔墨形象都有传达特定气质的功效：“一流”的画作表达一流的气质，“二流”的画作表达二流的气质。所谓“一流”与“二流”的区分在于：前者源自对传统的深刻继承，在于作者自身深厚的学养，从而其认识与提炼也更加深刻；而后者则沦为程式化表达，落入俗套，缺乏创造性。程式与俗套是造成“凡气传于华，遗于象，象之死也”的重要原因。
史学意义上的“院体画”或者“宫廷画”并不一定与“文人画”相对。实际上，宋代的宫廷绘画中有着相当程度的文人画追求。在早期中国绘画史上，宫廷绘画与文人画并无明显的分野。彼时，只有最优秀的民间画家才能取得为宫廷作画的资格，比如《庄子》中记载的宋元君画图的故事，即可见一斑。由于宫廷绘画的需求，很多时候是基于政治的需要，尤其强调对绘画主题与技法的要求，逐步建立起一套标准化、程式化的体系。标准一旦建立，宫廷绘画就难免沦为画匠式的重复作业。“宫廷画”逐步沦为画匠式的作业，也就是所谓的“匠画”。在一般意义上突出“匠画”与“文人画”之间的区别，本意并非寓其褒贬，旨在突出绘画气质和意趣的追求。
在前期的绘画史中，画匠和文人画家并没有特别的区分，随着文人的崛起，这种分化日益严重。明人王世贞关于宋元绘画之变的论述说：“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致僧繇、道玄一变也；山水至大、小李一变也；荆、关、董、巨又一变；李成、范宽又一变也；刘、李、马、夏又一变也；大痴、黄鹤又一变也。”
中国绘画史上的画家大致分属两个不同群体——文人画家和画匠。除了传统文人在政治上的地位以及文化上的权威以外，文人的人文修养对绘画创造性的探索，因其能够生动表达高雅的境界，自宋代以后，中国绘画史上的文人式要求，“文人画”的观念渐渐深入人心。
文人中流行“戏墨”，直指文人画的中心追求——“文人士大夫情趣”，而又不拘泥于具体的画种与题材，实为文人文化理念与人文哲思的集中表达。古人云：“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苏轼“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诗画交流来往密切，为中国画开辟一新境界。中国画非仅为炫技，贵在“技近乎道”，非作者具备相当的文化修养不能为。徽宗有感于当时院画家技艺、文化修养等多有欠缺，于是在国子监增设书画学，并注重画院生徒文化修养的培养。据《宋史》记载：以《说文》、《尔雅》、《方言》、《释名》教授，《说文》则令书篆字、著音训，余书皆设问答，以所解艺观其能通画意与否。文化修养的提高与“通画意”直接联系在一起，体现了文人画讲求人文创造性的特质。书画学后分为书学与画学，皆隶属国子监，纳入儒家正统教育体系。可见中国画家注重自身文化修养的提高，有着渊长的历史。画院最盛的宋朝，由于注重生员文化的学习，文人士夫与画院画家的隔膜也被打破，画匠与文人画家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匠画传统与文人画传统趋于融合，确立了中国画文人化发展的方向。
文人画传统是诗画合一的传统。诗画结合，画中要有诗的情趣，并能给人以无限的联想。文人画的传统，贵在通过画面的经营与笔墨的意蕴，创造出诗意的空间，在绘画中表达抽象的象征意义。艺术修养与文人修养契合为一，扭转了早期中国绘画过于强调功利主义的倾向，艺以“载道”成为文人画的核心价值追求。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第一卷《叙画之源流》中说：“夫画者……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繇述作。”文人画并非完全不顾形似，乃是推崇用笔简洁，反对拘泥于形似和色彩，“运墨而五色俱，谓之得意”，反对机械刻板的技巧。
推崇“逸品”与“逸格”，是文人画美学的核心价值观。清代画家松年《颐园论画》中说：“画工笔墨专工精细，处处到家，此谓之能品……画史心运巧思，纤细精到，栩栩欲活，此谓之神品。此上两等，良工皆能擅长，惟文人墨士所画一种，似到家似不到家，似能画似不能画，一片书卷名贵，或有仙风道骨，此谓之逸品。”文人画也就是逸品画，绝非仅仅停留在以摹写事物表面形态为能事的技术性工作上，“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守其神，专其一，合造化之功”，也是历代文人画家的共同主张。
（作者简介：邵光亭，著名书法家、画家，经学史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精深的研究，长期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教学与传播工作。）
附：邵光亭先生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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