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人设】《山河永寂》序章+章之一
2015-10-05 10:15:26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 | 编辑:小柯

原标题:【原创·长篇·人设】《山河永寂》序章+章之一

《山河永寂》BY兰和风
————十年来的第五次全文重订版————————大家走过路过,不妨看一看,给个感言呗!谢谢啦————
【正文】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在摇篮的晃动中
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
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我的肩上是风
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
每一个不朽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结局或开始》北岛

章之序 过早的埋葬
常言道,生命是一场闹哄,那死亡,便该是静默的吧?
但佐雅泽没料到它居然会这样吵。
军帐仿佛一座严丝合缝的坟墓,他几近窒息,却还贪恋着眼前声嘶力竭的死亡:他的父亲,龙国至高无上的皇帝,按住射中肩膀的羽箭,按不住伤口喷溅的鲜血。这个男人穿着铜墙铁壁一般的战甲,奈何袒露在外的额面、脖颈、手背……到处浮现艳红的斑点,如同阎罗缠绵的吻痕。
这时越来越多的刺客劈开帐篷闯进来,佐雅泽不以为惧,利索抽出腰刀,在倒地的父皇身边展开反击,听见父皇低吼:“凶手!”
气流沾染浓重血腥味,挥刀结果最后一个刺杀者,佐雅泽单膝下跪,轻轻扶正父皇的头颅——这样摆死得比较好看。
“我以为你会欣慰,拥有这数十条人命,当做陪葬品。”他发出一声悠久且满足的呻吟,搏斗过程中被敌人撕裂的外衣敞开,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痕。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翻起粉嫩的新肉,是皇帝在军中长期施暴的成果。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从你害死母妃,却迁怒我和摇光开始!你——”
凝视着中毒的父亲,佐雅泽陡然间失语。
眼前这位享战神之誉的帝王,生性暴烈行如风雷,有若鹰枭覆原、饫狼昼行,连带着战马都嗜血起来,改以敌军死尸为食。千军万马尚阻他不住,更何况那些在他眼底形同虚设的天理、人伦、礼法?那些个陈年往事,既恐怖又恶心,与其叫他一五一十地道出,还不如等他作呕。
皇帝业已在大口吐血,脸色青灰两眼暴突,却如何也止不住内心的狂笑。他差点想不起来,摇光是他小儿子的乳名:“摇光?哪个?哦,你指的你亲弟弟,对吧?哈哈哈,孽畜!他咬噬我爱妃的血肉降生,你犯下弑父的重罪,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已经不得好死的人,是你!”佐雅泽愤然跃起,咬牙道。
军帐破漏,流通的空气迅速吹散毒气,垂死的皇帝后仰脑袋,竭力看清这个谋害自己的儿子。
全数十四个兄弟姐妹当中,其实十三皇子长得最像父亲:身姿修长挺拔,脸庞线条刚劲,黑眼睛深处融汇含蓄的紫色,光与风淬炼的风仪优雅且狠毒。二十岁的青年长身玉立,极似皇帝的一个分身,一个更为青春、俊美、强壮的版本。
不过,也更为软弱。
软弱,因为你充满感情!皇帝僵化的脑子发出一阵轰鸣,耳畔隐约传来佐雅泽同赶至的士兵交谈的声音。龙国一代战神临终前挣扎着诅咒毒害自己的凶手,诅咒亲生子——
天厌之,神弃之,人共诛之!
无进善之福,无利物之功,有损德之灾,有戮身之祸!
有辱无荣,有失无得,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断子绝孙,不人不鬼,生不如死!
“等着瞧好了,我的儿子……等着瞧好了!终有一天,你也将落得如此下场!你的仇敌会从可怕之地云集而来,诡诈的行诡诈,毁灭的行毁灭,最后,山河永寂,神让一切叹息!”
【卷之一·扶风】
章之一 九霄龙吟惊天变
定天十年仲秋,索国控弦三万,大掠龙国属地白怀地峡。
白怀衔接东西两块大陆,是唯一的东西方交通陆路,广顺运河沟通朱海和渤海,能够节约海上航程,使得白怀成为兵家列强自古必争之地。名义上归龙国管辖,实际有索国在另一端虎视眈眈,龙国难以完全控制住这条要道。领土之争、矿产之争、运河之争、淡水之争、宗教之争等频起,帝国北方边防始终不稳。
索军来势汹涌,炽强难挡,一度入攻竖亥关进袭青州。皇帝大怒,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御驾亲征,抵达前线后立即组织反攻,生擒敌将俘敌一千,成功逼迫强敌退出关外。然而索军并未就此作罢,更换主帅退守石矶山,两军交锋数月互有胜负,战事久持不下。直至云麾将军高唐率八千兵马增援,皇帝便派他指挥一支龙国精骑,迂回侧击绕到索军后方,自己带领主力正面厮杀于山下,形成包抄夹击之势。
血战十数天,索军士气渐弱,又逢国内天灾饿死牲畜无数,后勤补给不足,终被击溃,皇帝威名远震海内外。索国可汗铁木献宝马三千求和,一场大战偃旗息鼓,史称“白怀之役”。
此时是定天十一年三月,春雨连绵不绝的时节。下得缓时,雨点像鱼群乘着风的波浪游过来,在花树的肩膀上窸窣穿行;下得急时,水流从高楼飞檐上高高弹起,再往低处落去。幽人空山,草木馨香,始共春风。帝都暹京之中万人空巷,都人载歌载舞欢庆大战告捷,出城门塞道喜迎王师。
车马长龙之中,一面战旗显得格外惹人注目。
天子之旗画日月,将帅之旗多虎熊,独那一个的图腾是只小鸟,画风全然格格不入。那鸟儿背灰褐色,翅短圆,尾长,外侧羽毛鲜白,上嘴钩曲略像鹰喙。虽无鹰隼之豪迈,气势却不减,杀气兴许还略胜半筹哩!它在一片刺眼的血色中心,往树干的尖刺上装订血淋淋的战利品。
“是鵙鸟!”有博学者高叫,“屠夫鸟!”——鵙鸟性情凶猛残忍,嗜吃小兽、飞鸟、蜥蜴一类活物。这种鸟习惯撕碎猎物而食之,挂尸体于金合欢树刺上,故享有屠夫的别称。它单在春、秋季节沿龙国北部各州迁徙,偶尔在国境内越冬。
冒雨围观的群众热情高涨,目光从鵙鸟旗一路追向旗子的主人,迫切想知道如此口味不凡之人,是不是长得也与众不同?
还真是!那名军人看起来实在年轻,身披乌甲腰悬长剑,骑一匹浑黑得发亮的高头大马,漠然穿过夹道人潮,对外界此起彼伏的喧嚣置若罔闻。天光云色冰封在他那双空明四海全无欲的眼睛里,深邃非常更兼妖异异常。他未戴头盔,满头青乌整个儿削短,长度堪堪遮盖过眉尾和后颈,一对剑眉因而半露,同那瞳孔深处迸发的锋利相得益彰。
尽管他一脸寒霜色,仍受到广大妇女儿童的欢迎,争相推搡以睹其风采,甚至大胆地交头接耳:“敢问这位少年英雄是何许人也?”
“可有家室?”
“可愿纳妾?”
“愿纳妾几人?”
“哼,妇人愚昧!”男人们竞相抗议,“瞧他的服色,区区一介仁勇校尉,算不得好汉。”
“没错,九品而已,小兵一个,又没有名气。”
“依我看,高将军威风凛凛,比他帅气多了。”
“可惜高将军老了点儿……”
“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后生怎么不蓄发?莫不是个蛮夷?”
“还搞只丁点儿大的傻鸟做图腾,真是娘娘腔。”
“你不娘你去打仗啊!我听说就是这个擎鵙鸟旗的人,在石矶一战数度突击索军阵列,立了大功劳,封侯指日可待。”
“哟,官家还没下旨,你已经急着给那小子找官帽子戴了?”
——天子在上,民间言及天子,称“官家”;天子在前,朝臣面圣而禀要务,称“皇上”;天子在前而对他人议事,称“圣上”;天子不在近前,称“今上”。
“话说回来,官家为何不在?”
众人这才发现大军队前不见皇帝的食人神驹,取而代之的,是一辆金根牛车。车厢雕龙饰金,造的比寻常尺寸更长一些,四角插着日月旗,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定是天子车驾无疑。他们忍不住头碰头嘴对耳,议论道:官家生病了?他是否伤到了哪里,难以骑行?毕竟天下谁人不晓,龙国这位战神,从来不是什么低调的主儿。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开疆拓土之轻巧犹如利刃裁纸,一扫几代以来偃武修文的病弱,大振龙国雄风,胯下神驹蹄踏过之境,白骨盈野,乌血潺然。每每得胜归来,他必耀武扬威地策马穿越海若大道,沿路享受子民海啸一般的欢呼,兴致一高,还要抛洒小玩意儿,刻意引发下头拥堵哄抢。
唯独这一回,神驹孤零零地为旁人牵着走,背上空无一物。金根牛车在鼎沸人声汇聚的洪流深处缓缓向前,若是有人留心观察,会感到这辆车让牛有点不堪重负,每一步都迈得极慢,颈部的套具随着它们用力蹬地,竟时不时陷进肉里。
不是只有万乘之尊一个人乘坐么?这样的重量,会不会太反常了?
更加反常的是,回朝的大军全数在京郊扎下临时大营,等待上头论功行赏,皇帝的牛车,居然也停在了营内。直至宵禁的时辰将临,都人回家关门闭户,高将军才率领千骑,隐秘地护送牛车回宫,那名作为鵙鸟之主的年轻军人,亦在此队列。
暹京共设三道屏障,居中为皇室贵胄的地盘,海若大道将第二重围一分为二,东南向为朝臣府邸,西北向为市场及居民区,最外是御敌的工事。宫城周五里,南三门,分别曰东闾、南荣、西钥,北一门曰北塘。火炬宫灯交相辉映,一品以上的官员王侯穿戴簪缨服在北塘门内候着,为首的依序是丞相、工部的大司空、户部的大司徒、礼部的大宗伯四位。
皇帝武功卓绝,文治方面相形见绌,不得已,置此四人作宰执,阅奏本拟票后送呈皇帝朱批。因皇帝曾经册立的两任太子均早夭,此后他再未公开建储,也无暗定储君,此次征战在外,就由这四位宰执监摄国政。春夜浓黑,雨仍在下,人人望着这不断的细密雨丝,表情凝重毫无喜色,仿佛望见的不是王师凯旋,而依稀是国朝风雨飘摇的前景。
高唐一行由远及近,踏入禁道下马改步行。大司空秦几道借着通天的灯火捕捉到那名短发青年的形貌,神色瞬息万变,脱口惊呼:“那人是谁?!”
“莫不是……天哪,长得简直太像了!”
“不可能,今上明明已经——”
“住口!不得无礼!”
身后同僚兀自争吵不休,丞相陈雍和不得不轻言提醒:“那位,乃是今上的十三子。”
皇十三子?几个近年新晋的大臣当即如遭雷击。活生生的一个龙子啊,他们入朝为官这么久,完全没听说过!
这并非全无缘由,毕竟皇帝的子女里面,十三子佐雅泽八年前外放边疆,幺儿佐雅云入西陆琉国为质三载。两人长年不在暹京,脸熟度跟知名度俱大大不如得宠封藩的七王。陈相不禁由衷地庆幸,公主不便抛头露面,七位藩王远在封地,十三皇子近期无从和他们打照面。十三皇子自小与兄长不睦,国丧在即,若是放任这些人简单粗暴地重逢,保不齐要弄出多少弥天大事!
但是,十三皇子现在不应该在流川郡服兵役么?皇帝未尝调度他去白怀,他怎么一下子同高将军走到一处去了?他的贸然返京同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事先没有任何通报,甚至没有任何征兆。
“难怪方才遥遥观之,我还好奇何人胆敢妄为,把自己的战旗换成丧事灵幡。”大司徒杨永喃喃道,随即吩咐侍从官,“速去德昌宫请示皇后:十三殿下久不入京,深夜突然乍到,臣等应当如何接应安排?”
这时牛车行到北塘门下,高唐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幸不辱命,平安奉梓宫还京!”接着他捶胸顿足,发出一声哀号,“高唐救驾无能,万死难辞其咎,有何面目见诸位大人?!”
陈雍和首先拜见十三皇子,接着安慰高唐:“传书有报,狄人趁夜派遣刺客施弩扫射我军营帐,飞矢雨下伤了圣上。你襄助圣上大获全胜,劳绩既著功效可书,何罪之有?万勿自责过甚。”
“圣上一生戎马,中箭后依旧坚持带伤杀敌,最终伤重不愈龙驭上宾,得其名,得其所。”
十三皇子佐雅泽伸手轻扶在运送皇帝灵柩的牛车上,冷冷地开口。视线在佐雅泽的脸上一擦即过,陈雍和看不出他有半分伤心的痕迹,于是不软不硬地回答说:“殿下真知灼见,着实令臣耳目一新。”
朝中像陈相这样的老臣皆知,皇帝生前与这个儿子的关系如同水火,十三皇子一点儿不为父亲的死亡感到悲痛,也算合理。只是他连人前装样子的力气都不肯使出来,真真和孩童时期一样倔强顽固,丝毫没有长进。
这位帝都的不速客,亦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皇帝战死沙场的噩耗,石矶之战后第一时间便密函传回了暹京。国不可一日无君,但皇帝不立太子,一场夺嫡的内战,岂不是一触即发?为免民心生变,宰执决定不对外宣丧,一众皇亲贵胄中仅只襄皇后了解真相,无论如何等到秘密迎回皇帝的尸身再说!
京师三重城墙圈成桎梏,严格封锁风声的出口,偏偏这节骨眼上,跑回来个从军的十三皇子!
正当大家头疼不已,杨大司徒派出去求助的侍从官引着一人来复命了。那是德昌宫的宦官首领,大长秋马凯。马凯在皇帝做太子时就跟前伺候着了,大婚过后被赐给襄皇后至今,算来入宫谋事已然四十年光景。他一一朝在场的皇子权臣行礼,语音清晰,传达中宫口谕:“诸位大人切莫焦虑失仪,一切以国丧为重。白怀距离京师路途颇远,十三殿下车马劳顿一定辛苦,弗如早早休息,不必跟着一道里外劳碌,亦算是真真正正地到家了。然而殿下事先不曾修书传信,身如不系之舟,一任流行坎止,天家重地自由来去,教大内准备不周仓促应变,恐有不妥。”
襄皇后忽地抛给佐雅泽这么一出转折,明摆着教训他怎么拿皇宫当儿戏,想来就来根本不打招呼,他不免有些意外:“吾知错。”
既然襄皇后不偏袒十三皇子,事情就好办许多。宰执松下一口气,孰料襄皇后也有一手后招等着他们:“殿下上一次入京述职,距今已然两年,府中可有管事妥善照顾维护?夜凉、更深、雨大,殿下回府就寝,身边可有得力之人卫从?予意虑浅短,思量不及,烦请诸位大人仔细琢磨。”
宰执愕然,说一千道一万,襄皇后还是在帮十三皇子?要说襄皇后和十三皇子一体同气,他们是信的,早年间她就想过收养这个孩子。他能成为头一个出宫建府的皇子,也或多或少与她有关。
相传他们的开国之君丰镐大帝,是龙神和人类女子的结晶。他选择在膏腴之地——暹京开宗建国,重教育、厚农桑、理财政、修武备,是一名出色的统治者,更是天地间最力大无穷的英雄。他亲手在元瀚河开凿出支流洛浦江,呈人字形连通国家南北。他十分渴望亲下江南,把那里的山水土地纳入版图,可是半人半神的身体存在一处致命缺陷,他无法承受南国的水泽瘴气,否则双腿会化作鱼尾,永远不能恢复。
后来游历堂山一带的丰镐帝,在溪水边邂逅一位水仙般的绝色女子,她自述是凤鸟后裔,体内的蓝血可以化解他的诅咒。于是二人结合,生下儿子长安帝跨越洛浦天险,收服的第一座南方城市,就是后来的陪都甸临。阳在上,阴在下,上北下南;阳为左,阴为右,男左女右,皇族佐氏由此而来。
神话演变到最后变作铁律,国朝历代皇后人选,只能出自甸临的“蓝血族”堂溪氏。奈何后世的皇帝们大多深感受到祖制要挟,对包办婚姻产生强烈抵触,进而迁怒于自己的妻子,往往大婚之后就拒绝再见皇后。结果,嫁入宫门的蓝血女人大多一生无所出,凭她们多么端慧多能、巧文辩惠、工容兼妙、举止妍媚,照样于事无补。
皇后堂溪襄也不例外。入宫侍奉二十年,当今至尊从不于德昌宫过夜。
根据帝国宫闺体制,皇后之下设四妃,分别以瑞、彗、流、客四星为名。又立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金印紫绶。其后是三十六贵人,奉禄数十斛粟。最末的八十一采女无爵秩,只得俸禄赏给,共计一百三十一名。如今襄皇后坐镇后宫,往下依次是荣王之母曹昭容、琉国远嫁而来的罗流妃,以及寿王阳王之母张瑞妃,其余的皇子生母就都是些修仪贵人了。佐雅泽、佐雅云的母亲葛客妃早年薨逝,襄皇后怜惜兄弟俩年幼失恃,曾上表哀求皇帝允许她接他二人入德昌宫代为抚养。岂料皇帝断然否决不说,立刻赐邸湘灵坊,命十三子移居宫外,名目也不屑立一个。须知皇子等到成年了才会出宫外居,而那一年十三子仅仅九岁。十四子顽疾缠身不便迁出,就送去琉国做质子,可谓眼不见心不烦。间隔着这层典故,帝后相忌逐渐加深,皇帝在外采花风流,皇后在内品茶作乐,互不干涉。
目下襄皇后一边关心十三皇子两年没回家,府上有没有专人扫洒打理,一边暗示他们三更半夜,十三皇子孤身行走不安全,必须调派侍卫。只是高将军的人马是要留下看守梓宫的,免得宫里越来越多人牵扯进来变成知情者。如果遣人上皇子府调兵吧,一来二去费时费工,还容易惊扰百姓;如果拨一批宫里的禁卫出去吧,皇后批评十三皇子随心所欲进出京城,潜台词也在劝诫陈相等人别想当然,这保护帝王的军事力量,怎么好随随便便地调走?万一有人听见风吹草动起了疑心,追查十三皇子还京回府的原因,走漏皇帝大行的国家机密,如何得了?末了她一字准话没有,将个烫手山芋扔还给宰执,叫他们去伤脑筋。住客栈,不合礼制;回军营,违逆皇后懿旨;留宿臣子家,有勾结串通之嫌……堂堂一国皇子,寻个去处落脚睡觉成了大麻烦。
拉车的牛一头接一头打着响鼻,蹄子敲击地面,显是长途跋涉加上一直淋雨,饥冷得不耐受了。朱楼迢递,丝雨绵云,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佐雅泽立在雾雨中,雨水濡湿发梢眼睫,眼底压抑一抹雪亮的锋芒。半响,他展颜一笑:“各位大人们无需忧心,吾决意为圣上守灵。”
一品高官们闻言,面面相觑。皇帝今夜要暂安生前居住的常胜殿,即是说,十三皇子就在那儿呆一晚上?
却听陈相思忖再三,应道:“害殿下站城门外淋了大半宿的雨,臣实在惭愧。”随后他鞠身做了一个恭请的姿势,余下三位宰执见状,亦表示无异议。
佐雅泽点点头,督促牛车驶入北塘门,自己跟从在后,走向他阔别十一年之久的皇宫。他黑发乌甲的背影浑如一滴墨点,融在经风雨裁剪的夜色里。目送他消失在宫道尽头,秦几道斜睨陈雍和一眼,呵呵笑了笑:“今上宾天,七王不在,你安排这唯一的皇子守灵,莫非暗藏玄机深意?”任谁都会同意,陈相此举和明目张胆的扶持几乎无异吧?
陈雍和不愿被秦几道所累,三言两语的惹来什么矫诏嫌疑,于是反唇相讥:“呵呵,难道十三皇子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歇,宫门口站一晚上,便是你的心思啰?”
“十三皇子到底是今上的亲骨肉,请他在禁中守灵尽孝,合情合理。”大宗伯舒廉打破沉默,跳出来和稀泥,“左不过半宿的工夫,不见得就要出纰漏。”
更何况,立嫡以长,或立子以贵。襄皇后膝下无子,则荣王佐雅塬年纪最长,寿王佐雅霖出身最好。七王权势个顶个的强大,人人王府规制仅亚天子一等,比对无封爵无封地的十三皇子,孰轻?孰重?孰胜券在握?就算谁主江山尚在两可之间,合该死活轮不到这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子,不是么?
“那么当务之急——”
“迅速飞鸽传书,通知藩王进京!”

常胜殿中,梁悬长明灯,柱点白明烛。雨水钻不进窗扉,只沿着缝隙浸开一片水雾,整个殿堂泛着荒凉的惨白的色调,寂若死灰。
高唐指挥兵士安放梓宫,近身侍奉皇帝的大太监祁连指挥宫人在灵前摆放卧具,供十三皇子歇息。马大长秋也进到殿中,事无巨细检查一遍,确认桩桩件件都料理好了,便盯着梓宫,喃喃自语道:“皇上打小就顽皮呀。”他叹口气,“老奴这颗悬了大半辈子的心,到今儿终于可以落回腔子去喽。”
听到这样一声哀叹,佐雅泽侧过脸去,看见马凯嘴角咧开一个淡淡的笑容,眉头却和皱纹搅在一起,按住心口的手轻微地颤抖。祁连站在不远处拜谒梓宫,也是五十来岁的老人了,眼神出奇地温润明亮,似被泪水清洗。两位老宦官心神恍惚,好像有点迷惘、有点伤感,又好像有点释然,衬得皇帝亲生的儿子做了局外人。
佐雅泽看不过眼,说道:“召虞大司命前来,我要跟他商量丧仪作法之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朝比照天上两颗主宰人寿天运的司命星,在暹京修建了神宗庙,在甸临修建了灵华庙,以大司命、少司命掌管朝廷祭祀,召神劾鬼,祷福祈年,以兴太平。祁大太监听他如此要求,颇感为难:这深更半夜的,怎好把年事已高的虞大司命从床上叫起,请到常胜殿来?“殿下,恕老奴直言,您这样的吩咐恐怕有违常理……”
“不愧是御前伺候的人,这么识大体、懂规矩。”佐雅泽负手而立,“也罢,我不过是个未封王的皇子,说出的命令算不得紧,安能教祁公公摧眉折腰?”
祁连弯腰跪下去:“殿下此言,当真折杀老奴。”
气氛僵住,马凯连忙解围道:“殿下,老奴冒昧,愿意替您去神宗庙办这个差使。神宗庙总有值夜的神官在,他们修炼经年,都是些持有方术的能人,想必不会耽误您的要事。”
“很好。”
马凯得令,屈身退出灵堂,然后快步向东闾门方向赶去。在他去请神官的同时,祁连伺候佐雅泽出外巡视宫殿一圈,体察士兵们的轮值、休息情况。
寅时二刻,马凯携一名神官回来,向十三皇子行礼。祁连瞧着这位神官风帽下的面容十分眼生,左等右等又没听他自报名号,心下疑窦丛生,正要盘问几句,被马凯的眼神阻止了。趁祁连迟疑的当口,马凯道:“殿下想要同神官商议大事,老奴便不妨碍了。”
马大长秋麻溜儿地告退,脚底一抹油跑回德昌宫了。祁大太监料想人是马凯带来的,应该不会出差池,也就打消了疑虑,带着下人们退出灵堂。那名神官不放心,上前亲自检查堂内门窗,一一敲击验证有没有被动过什么手脚。
旋即他听见十三皇子重拳猛击皇帝梓宫,回眸望去,灵堂上诡异的光影交错,误映着那英挺男儿单薄如纸。
由于指间佩着一枚玛瑙指环,刚刚的用力一击硌得佐雅泽嘴角抽搐,疼得他喜不自禁,低呼:“‘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哈!”
“你骂谁呢,这么狠?”
神官板起脸,故作严肃地发问。佐雅泽送他一记白眼:“既都偷穿上神官的衣服了,你怎么不假扮得入戏一点,掐指一算,明了我只是挨骂的那一个?”
“主人家明明白白知道的事情,能叫‘偷’么?这是我正经从阿容那儿借来的。”“神官”一壁振振有词,一壁把湿漉漉的风帽解下,“旁的东西我是算不出来了,不过,”他打怀里摸出两张胡芝麻饼,“我路上随便抬头夜观云雨,知道你昨晚上肯定没吃饭,喏,就多拿了一张饼。你看好了哈!”
未及佐雅泽表示感动,就见他将两张饼子叠在一起,三下五除二地啃光光。幸亏他生得面若白玉雕琢身若玉树临风,这般粗鲁的动作经他做出来依旧清雅,哪怕嘴角不慎粘上一粒小小的黑芝麻,也能成就点痣妆饰之妙。
佐雅泽好气复好笑地打量望舒这个妙人。当初十三府里相伴三年,其后两人一个入伍一个入宫,分开整整八年。岁月如梭,十三皇子从童子长成了青年,他却全然不见初老之态,一直保持着青春的外貌,让佐雅泽至今猜不清他究竟年龄几何。他还是自己印象里的样子,灰眼雪肤,观之可亲,性情随和,大大咧咧,颦笑举止之间,通身遍体都是风流。纵使他来自外邦异族,且被划为贱籍乐户,但是在佐雅泽看来,国朝诸多的王孙贵族中,罕有姿容可与故友一较高下的对手。
吃完芝麻饼,望舒举袖抹抹嘴,在灵堂压抑阴冷的气氛下感到无聊,眼珠滴溜儿一转,蓦地绕到佐雅泽背后,伸手去摸他的脑袋:“你头发剃短了,三个发旋看得这么清楚。俗话说‘一旋精,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无怪乎你能够在沙场攫戾执猛,破坚摧刚。”
“我这是——为了打仗方便。”望舒身高比佐雅泽高些,佐雅泽觉着别扭,挥手拂开望舒不安分的爪子,“战时洗头麻烦,污血结在头发上难受,年初那会子干脆就剃光了。边疆那块儿民族杂居,我这德行不算什么,回到京城来,就是大大的异类,活像受了髡刑的罪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髡刑作为断发剃须的刑罚,乃极其严重的耻辱。
“那是他们不懂得欣赏!短发有啥不好,我很喜欢!我潇洒中透露清纯、清纯中蕴含高雅、高雅流泻不羁的自然卷,丰盈饱满蓬松有型,最适合到锁骨的中等长度,十足潮流范儿!”
“……”
“对了,先前你讲,谁骂你来着?”
佐雅泽用手指抚过梓宫表面,以指节轻叩三下。望舒闻声倒抽一口冷气,佐雅泽鄙夷道:“怎么,吓到了?”他运真气汇于掌心,暗暗发功。
“倒是不值得意外,”望舒苦笑,“我只是……有些心疼你。”
“你这见解,和他人极是不同。先哲有云: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无伦常者,无异于禽兽。那个男人抢先犯下种种兽行,你嘛,充其量是头兽崽子。”望舒脸色恢复过来,又是一副嬉皮笑脸,没太深究佐雅泽为何言行古怪。
佐雅泽微笑:“普天之下,恐怕惟独你会为我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顺人道的恶人辈辩护!”
话音甫落,原本严丝合缝的厚重棺盖,骤然给他震得脱离开来!
棺盖一寸一寸挪移,棺里的尸体也就一寸一寸暴露:填装水银的棺木浑如深潭,惨白头颅浮萍似的显现,蝉衣下透出大片红色斑点,香汤黍酒的气息蒸蒸而上浮出棺来,氤氲了两人的眼睑与衣襟。
尸身保存完妥,防腐处理得当,以至于宛然如生。望舒踉跄退后两步,站定身形,鹅黄广袖笼罩他手臂的颤抖:“这——这是——?!”
根据他了解的版本,皇帝是中箭负伤,不治而亡。可当下他亲眼目睹,梓宫中的红色并非血迹,皇帝尸身覆盖红色鳞斑,手掌及脚掌皮质增厚形成突起,明显死于……“毒杀!”他险些失口叫喊出来,然而及时用两只手堵死了嘴。
长明灯颤抖了一下,灯芯跳跃,动摇的亮度投下地来,使佐雅泽的眼睫仿若纤细的龙爪擒住两颗剔透的眼珠。眼珠是深深沉淀的紫,锻造拂钟无声的锋芒,一旦捕捉到望舒的震惊,立时像冷刀投入炼炉,水烟滚烫翻腾,激起的热力逼人。
“我的好月奴,这是我为我们,亲手准备的礼物。”十三皇子唤望舒小名,“我必须补偿你,而世间不可能有任何事物足以比肩‘复仇’的价值。”
一口气梗在喉头,望舒颅内刺痛眼前模糊,浮现出不堪的过去。
佐雅泽的这一份报仇,是为了那年吧?
那年,那一年……哪一年?
……
哪一年,那一年,那年他不是龙国人,本名亦非望舒。他的祖先受尽西陆琉国的驱逐迫害,不得不流亡至东方,偏居白怀地峡一隅,结果,竖立了新的仇雠。作为诺盾移民的后代,他随父亲的商队远行,因不知天朝对诺盾族下达屠杀令,商队惨遭禁军屠戮几近全员覆灭,仅幸存了他一个活口。照理他应当入天牢等死,后蒙襄皇后垂顾,指去十三皇子府上做伴读抵罪立功。
琉国现任琉主罗睺曾公开演讲道:“倘若错综复杂的宗教系统,是导致我国民心自古难以真正拧成一股绳的原因,那龙国就是碍着民族杂居而不得凝聚。我们无从强迫蘑菇像葵花一般向日生长,也束缚不了火焰飞溅起的火星的去向,于是国家的统一、安定、稳固,必须通过强制的方式来执行。
“换言之,即不择手段地,清除异己。”
天朝人对不请自来的诺盾族的憎恨与敌视,在定天元年夏去秋来的白露天气下,得到淋漓的展现——
八月的末夜,喝醉酒的皇帝不知怎的发了疯,念着佐雅泽生母葛斤紫的名字摆驾出宫,进到十三子府,企图强入卧房“醒酒”。十三抵门在内,皇帝砸门在外,父子俩这么隔着两块咯吱作响的木板较劲,然则胜负早有分晓。
那一夜月色透亮,秋气澄清,白玉的莲花开放在青云里,使得天空呈现一片混沌的灰色。所有人都被皇帝的兽性惊呆了,最后,望舒站了出来。
名为望舒的异族少年,彼时未成名动京城的乐师,只是十三府上一个戴罪的侍儿。他平静地以身代之,适时化解了小主人的噩运。皇帝在儿子的房门前推倒这少年,一手掐住他的脖颈,一手撩起他的袍子解除裤腰,从背面骑上他。灯光厉害地摇晃,地面上两个支离的投影便融为一个。
疯狂砸门的人变成佐雅泽,抵着木门的人换作望舒。
“开门!”十三皇子不停尖叫,受辱的望舒本人反而只字未发,一声不吭,“望舒,开门!望舒!望舒!月奴……”佐雅泽哭吼道,犹如杜鹃啼血,至死方休,“月奴!月奴!月奴!月奴……”
他们一个在门的里端拳打脚踢,一个在门的外面用头和肩膀死命顶住,因了身后男人仰合的动作,“砰砰砰”地撞击其上。
滚烫的液体浇下来,酷刑结束,皇帝起驾回宫。
门开了,十三皇子走出来,驱散瑟瑟的仆役,独自一人跪在望舒身旁,轻手轻脚帮望舒擦干净身子,穿好衣裤。佐雅泽头发蓬乱,双眼赤红肿胀,脸上涕泪纵横,木屑刺进肉中,皮肤遍布指甲抓出来的血痕,比额头淤肿尘满面的望舒还要不堪。二人心中承受的苦痛绝望,俱是随之一并加剧。
“终有一日,我能保护你,我一定能保护你!”
所以望舒含笑拥抱小主人在怀:“殿下,我饿了,我想喝汤。”
“好,我吩咐下人给你做,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我可不客气,要喝鲫鱼汤啰!鲫鱼洗净,加水下锅,放葱姜跟白萝卜片,水沸转小火,慢慢地熬,慢慢地煲。炖成,奶白的汤水,诱人的香味……”
望舒竭力寻些轻松的话头哄着小主人,两人傍着皇帝遗下的一滩酒醉呕吐物,不知不觉相拥躺在地上睡熟了过去,在梦里分食一碗鲜美的鲫鱼汤。

【引用】【序章】《西方确指》,朗西金锷(清):“……然则勉强而求者,有辱无荣,有失无得。有戮身之祸,无利物之功。有损德之灾,无进善之福。天厌之,神弃之矣。众中有识者思之。”化用。【第一章】《莺啼序·重过金陵》,汪元量(宋):“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楼迢递。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
【下回预告:章之二 既然黑暗出自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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