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男子与香烟--太宰治
2022-03-07 14:11:52 | 来源:http://www.wosku.com | 投稿:baidu | 编辑:baidu
原标题:美男子与香烟--太宰治
我时至今日一直孤身奋战,然而如今却甚有行将失败之感,因而心境为之羸弱不堪。即便如此,也绝不可能对着不断到来的怀抱轻蔑之感的人们说:“我妥协了,过去是我不好。”终于,我只好依旧独自一人,喝着劣质的酒,坚持着我自己的战斗而别无它法。 我的战斗,一言以蔽之,就是和陈旧事物的战斗,是同那些人摆出来的令人生厌的架子之间的战斗,也是同那些早已被揭穿的条条框框的战斗。毫无疑问,也是同那些悭吝之人和鄙吝之事之间的战斗。 我可以向耶和华发誓,为了这场战斗,我已将我之所有丧失殆尽。最终,我独处之时不得不靠劣质酒来寻得存在感,而且,无论我怎么做,都感觉自己行将失败。 循古者是如此地卑贱下劣,不管谈起什么,都恬不知耻地摆出一堆文学论呀、艺术论什么的,以此来践踏那些拼命破土生长发芽的幼苗。就算这样,他们还摆出一副对自己所犯下的罪恶视而不见、事不关己的样子,真是令人不寒而栗。不管被怎么打击和否定,他们都能像泰山一样岿然不动。不仅如此,他们贪生怕死、惜财如命,为了出人头地讨妻儿欢心,为了达到目的而结党营私,不受道德节度,而以所谓的“团结一致”的口号狂虐着那些形影相吊的孤独者。 我觉得我就要输给他们了。 几天前,我在某个地方喝着劣质酒,几个年长、但我完全不认识的文学家来到这里,忽然把我团团围住,醉醺醺地把他们从没读过的我写的小说横加批判一番。我这人不管喝多少酒,心中的方寸都不会乱,对于这种恶言不过是听听后笑笑罢了。但是回到家后,一边吃着迟到的晚饭,顿觉心中空落落的,忍不住呜咽了起来,接着就止不住了,把饭碗和筷子一搁,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对服侍着我的老婆说: “太残酷了,太过分了,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呕心沥血的创作,竟然被大家这样轻视,……那些人,虽说是长辈,比我大个十几二十岁,但却想把我弄得千夫所指一样,想要否定我,……卑怯的懦夫啊,狡猾的走狗啊……我受够了,以后再不会那样瞻前顾后了,即便是长辈,若胆敢公然地对我施以恶言,一定要和他们战斗到底!……简直是太过分了!” 说着这一堆前后不搭架的话,我越哭越凶,忽然看到老婆惊讶的神情, “你去睡吧,快去。”我说。 接着,她就把我搀上了床,我虽然躺着,却止不住带着悔意的呜咽,久久没能停息。 唉,与其行走于世,不如与世长辞。尤其是对男人而言,这惨烈的世道恍如绝情般令人哀婉痛惜。总之,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血战到底,因为这样才能最终无往不克。 从那个懊悔的哭泣经久不歇的晚上其后几天,某个杂志社的一个年轻记者前来向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去不去看看上野的流浪者?” “流浪者?” “是啊,想和你一起去拍一些照片。” “我吗?和流浪者一起?” “是的。” 他淡定地回答着。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缘由么,非得找我不可?说起太宰,就是流浪者。说起流浪者,就是太宰。大概是真的存在这样的因果关系吧。 “走吧。” 我由于才大哭一场不久,好像留下了一种下意识地同对方对着干的性癖。 我迅速换上了西服,催促着那名年轻的记者离开了家。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用手帕按着止不住的清鼻涕,一言不发地走着,而心里沉甸甸的。 从三鹰站乘省线到东京站,接着换成市电,年轻的记者作为向导,先带我去了他们总部。当我进入会客室之时,他们立刻拿出一瓶早就准备好的威士忌来招待我。 他们所顾忌的,大概是因为太宰一向是个小心谨慎之人,喝过威士忌之后大约会感到些许畅快,否则的话就无法让他同那些流浪者好好对谈,这大约就是他们所思忖的。说句老实话,我发现那瓶威士忌里面浮着一些令人作呕的白色东西。话说,我这人喝过不少怪里怪气的酒,当然这谈不上我的酒品有多么高雅,然而一个人喝威士忌倒是第一次。瓶子上的标签配着那瓶子煞是好看,而里面的酒却实在浑浊不堪。不妨说我喝的是威士忌味的白马浊酒。 我把那一瓶酒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我礼貌地问聚集在这会客室的记者们,不喝吗?他们只是笑了笑,没有喝。我曾听风闻说,在这里的记者,个个都是斗酒学士,可现在却滴酒不沾。如今看起来,就像这些酒场豪杰,却对这瓶威士忌味的白马浊酒恨不得离远点。 所以只有我醉成了个烂泥。 “搞什么啊,你们这些人真是太失礼了!把你们自己都不喝的这种奇奇怪怪的酒给客人喝,你们不觉得很过分吗?” 我笑着说。记者一看太宰终于喝醉了,要趁着他酒劲未消,赶紧让他去和流浪者见面,要不然的话就没机会了。我被他们扶上了汽车,一起前往上野站,带我去了那个所谓流浪者之巢的地下道。 可是这些记者堪称周详的准备和计划,很难说达到了效果。我走进地下道,却什么都没有看见,接着我笔直地向前走着,在距离另一头地下道出口不远的地方的烧鸡店门口,看见四个少年抽着烟,忽然泛起了厌恶之感,我走近他们,说道: “别抽烟了!越抽烟肚子越饿,别抽了!你们要是想吃烧鸡串的话,我给你们买!” 这些少年听后,于是把手上的烟径直扔掉。他们大都十几岁左右,基本上还是个孩子。我对烧鸡店的老板说: “喂,给这些孩子每人一串。” 其实,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心中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到底算不算是在行善呢?真是令人纠结。我突然想起瓦莱伊说的一句话,于是心中更加纠结了。如果我刚才的举动在凡夫俗子看来尚存一丝善意的话,心中也会有少许宽慰。那么即便瓦莱伊对我轻蔑唾弃,那我也没办法。 瓦莱伊说,行善之时,必须心存歉意。向人行善,乃是对他人最大的伤害。 忽然,我像是得了感冒一般难受,驼着背健步如飞地走出了地下道。 四五个记者跟着我从地下道走了出来。 “怎么样?果然像个地狱吧?”一个记者说。 “总之,是我们之外的世界呀!”另一个人说。 “吓到了吧?您有什么感想吗?” 我不禁笑出声来。 “地狱?是吗?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说着,我们朝着上野公园的走去,虽一直信步少言,这时却边走边说着: “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只想着自己自身上的痛苦,我只是目视前方,急匆匆地走过了地下道而已。但是,我知道你们为何精心挑选这条地道让我走过。那是因为我是一个美男子的缘故,绝对没错!” 大家笑了起来。 “不,这不是开玩笑。只不过是你们都没发现罢了。我虽直直地走在地下道,但却发现那昏暗的角落里面躺着的流浪者几乎全部是容貌秀丽端庄的美男子。即是说,美男子很大程度上也有沦落到生活于地下道的可能性。像你这样肤白水嫩的美男子,很危险的哟!要当心啦!我呢,也会留心的!” 于是众人又一次大笑了起来。 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人家说什么都满不在乎、昏头昏脑,而当魂归梦醒已然横躺在地下道角落中,已然丧失为人的资格。我只不过是匆匆从地下道走过,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种颤栗。 “美男子暂且不提,那么您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香烟。那些美男子,不见醉酒,只见吸烟。香烟可不是便宜的东西呀。如果有买香烟的钱,为什么不去买一床席子,一双木屐呢?人啊,不,现在的人啊,不论怎么堕落,衣不蔽体也好,都无法做到不抽烟吧。我说的可不是个别人。我因之有所感矣,也越发为我这次地下道之行增添了几分现实色彩。” 我们从上野公园前的广场出来,只见先前那四名少年在冬日正午的阳光照耀下,到处玩耍嬉闹着。我自然而然摇摇晃晃地朝着那几个少年的地方走去。 “您请便,您请便。” 一个记者举着相机朝我这边喊着,咔嚓一声拍了一张照片。 “这次笑笑吧!” 那个记者举起相机那样喊着,其中一个少年看着我的脸, “看着你的脸,就不禁想发笑。” 他笑着说,于是我也跟着一并笑了起来。 天使乃奉了神的旨意,在空中翩跹起舞。翅膀消失后,就像降落伞一样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我舞落在北国的雪中的原野上,你舞落在南国的蜜柑田中,那些少年呢,落在了上野公园里,从此之后,就生机勃勃地繁衍茂盛地生长着。那些少年们,必定对容貌不甚关心,亦不沾烟草,也不贪杯嗜酒,以此,来把吸引那些内向莞尔而艳冠群芳的小姑娘们牢牢地吸引吧! ? 附记 那些时候拍的照片,不久后记者给我寄到家里来了。有一张让我觉得煞是好笑的照片是这样的:我蹲在一群流浪小孩前,甚是别扭地抓着其中一个小孩的脚。若是日后哪个杂志社刊登出这张照片的话,大家肯定会骂道:太宰简直是有病的癫子,自称是基督徒,却学着使徒约翰的弟子布道的动作。哎,为了不招致这样的误解,我费上一点口舌辩解一下吧:我那时候只是想看看成天光着脚走路的小孩子的足底是什么样子的而已,不过是恰好被他们拍下来了。 还有,我再说个笑话吧。那两张照片寄来的时候,我把老婆叫过来: “看这个,就是上野的流浪者。” 我说着,老婆煞有介事地说: “哇,这就是流浪者啊。” 说着,一本正经地看起照片来,我忽然发现老婆的眼睛盯着的竟然照片上的那一边儿,不禁吓了一跳: “你看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啊。那是我啊!你老公都认不出来吗!那边那个才是流浪者啊!” 我老婆生来娴静少言,是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她是真的把我当成流浪者了。